“那天晚上星光璀璨,我想,或许他也曾是那个姑娘的绵绵情思吧。”
他说,离开茶峒那天落日余晖洒满了河面,他带着一身的感情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那艘水船停在桃源岸边的时候已经入夜,后来的他跟我说:“我总觉得,当天亮的时候就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于是,他留在了桃源,在这里度过了三千多个拂晓。
他是漂亮的,整个桃源的人都知道。我也知道,桃源里爱慕他的女儿不计其数,我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桃源女儿天生不拘小节,可面对情爱总会有姑娘家的矜持,表达爱意时总是会含蓄些,但我知道,他都是知道的。
他说他叫傩送。儿时曾娇蛮的赖在外祖母怀里时,也从慈祥的老人口中听过傩神的故事。我想他的父母应该也是爱极了他,才会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爷爷总说我是一个细致的桃源女儿,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那么快就知道了那个被他放在心里带来了桃源的茶峒女儿吧。
“这是滩边二爷爷新采的茶和奶奶烘的桂花糕,想着你会喜欢,便让我给你送点来吃吃。”我将茶篓随手搁在一处
他抬头说了句“谢谢”。我瞧见了他手里的玩意,新奇的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用几根粽叶摆弄着编蚱蜢蜈蚣,我想这应该也是他在茶峒的一部分吧。突然的我就很想知道他的过去。
“那个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呢?”原本在心里的话不经意出了口才突觉失礼,但我知道他忘不了那个小城,还有那个小城的人
“她啊...她像一只兔子。”我看见他眼中的惊讶,但他似乎并未介意我的失礼,嘴角挂上了一抹温柔的弧度“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才十二岁,我好意请她上家坐坐,还被她骂了,连水里的大鱼都不怕。”
他的声音很轻,沾染着连他都没有察觉的笑意。月光似乎也被他感染了,格外的轻柔。但我知道他是遗憾的,尽管我有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不开心。
他说,她叫翠翠。他和他的大哥都瞧上了她。他的大哥先他一步托媒人提了亲,可他先他大哥爱上她。他说,他为她唱了三年六个月的山歌。
那天,少言的他跟我说了很多话。包括粗卤爽直的天保的死,和他心灰意冷地离开。他还哼了一小段他们那儿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阵,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他的声音柔和,唱歌好听极了。我羡慕极了那个让他甘愿放弃了碾坊唱了三年六个月山歌的女孩,但我想翠翠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她也真的很爱他,才会被他这般珍重的放在心里吧。虽然心中忍不住酸涩,但我还是很想看看那个女孩。
端午前,原本要送货物上茶峒的叔叔染了风寒,这么一来生意就耽搁了。令我意外的是,他说他可以替叔叔走这一趟。我想,或许他也想看看自己离开了十多年的故乡吧。存着私心,我缠着叔叔同意让我跟着他走这一趟。在我的死缠烂打下,端午那日我同他回到了他的茶峒。
这是一个与桃源截然不同的小城,在那些曾经同他一起的水手口中,我得知那个善良的老船夫已经去世了,曾经圮坍的白塔也在他离开后的某一个冬天修好了,十多年过去了,茶峒的每一个人都像搭上了时间的渡船,慢慢地渡向彼岸。可他眉梢间的怀念告诉我这茶峒的一景一色似乎就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从未变过。
他说要带我去看看茶峒的山山水水,在碧溪岨边,我看见了那座白塔。他看着一座山,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也许那就是他为那个女孩唱了三年六个月山歌的地方。
遇见翠翠那天,正好是我们到茶峒的第三天。初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翠翠。他说翠翠有一双明亮清澈,不谙世事的眼睛。无邪天真,活泼可爱。她的声音轻柔,我想她唱歌肯定也是极好听的。虽然她是他爱的人,这让我很难过,但是我知道我是喜欢这个女孩的,她太纯粹了。时间让整个小城都褪去了颜色,但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那份无邪和清澈在她身上,尽管千帆过尽,却仍然不改星河。
桃源女儿爱酒,若是能有机会与她饮一杯酒,我想敬一敬她的一腔存留了十余年的孤勇,也想敬一敬我无疾而终的隐晦的爱慕。
我轻轻哼起他曾唱过的那首歌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从溪边洗衣的妇人哪里,我知道了她一直未成婚,小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等一个人。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特别的酸涩,泪意沾染上了眼角。从她们口中我知道了茶峒的一句俗语,她们说:“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是啊,生在茶峒的他长在茶峒,爱上了茶峒女儿却因机缘巧合下了桃源。他忘不了她。而生在桃源长在桃源的我,爱上了茶峒男儿。我突然有点想听一听,那三年六个月里他唱过的山歌。但是我终归是不敢说出口的。他说翠翠也不曾说过爱,所以他才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我想我和翠翠的不同,大概就是她的爱,即便他不晓得,却也有所回应。而我的爱,大概只有在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里仍然璀璨的满天繁星晓得了吧。
我让水手跟他知会了一声以后就离开了茶酮,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留在茶酮,不知道他是否会圆了当年夙愿同翠翠成亲,还是顺应这十多年的轨迹回到桃源。不知道他会不会找我,会不会偶然间也会想起那个在满天繁星下陪他饮茶,品桂花糕的姑娘。
河面上朦朦胧胧,水船在河面上缓缓飘荡,岸边的山起起伏伏,天上的一轮明月毫不吝啬的将柔和的月光洒在河面上,耳边是木浆划在湖面上的水声,整个河面寂静得可怕。船儿飘飘荡荡,一缕困意升起,恍然间我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唱歌:
“山岭正要接纳斜阳,
我来到桃源般的村庄。
仿佛村口的拦路酒,
原来是你柔媚的眼神和脸庞。
只是浅浅地抿一口,
深感沁人心脾的芬芳。
旅途疲劳一扫而空,
沉沉地我醉入梦乡。”
......
“天空飘来濛濛细雨,
顺着我的鱼尾纹流淌。
怀着米酒般的思念,
怀着注定要铭心刻骨的忧伤。
翻过了一道道山岭,
仍感受到哀怨的目光。
不管今夜借宿何方,
我都将无眠到天亮。
翻过了一道道山岭,
仍感受到哀怨的目光。
不管今夜借宿何方,
我都将无眠到天亮。
我都将无眠到天亮。”
软侬的歌声倒是扫去了我些许的困意,渐渐的,许是水船飘得远了,那声音也变得朦胧,渐渐听不见了。我看见原本墨黑的天色淡了些,我问一旁的一个抱着孩子同行的妇人现在是几时了。
“现在啊...唔...约莫也是寅时了。”
我道了声谢后便不再言语。此时困意早被一扫而空了。
那年他带着一身茶峒情怀来到了桃源,在桃源生活的那些片羽时光里,他在茶峒的过去,即使他总是很少提及,却也总是有迹可循的。我想如果将来我也儿孙满堂了,我是要把这些都告诉他们的。我要告诉他们勇敢的去说爱,错过了也就迟了一生。
我看着渐渐褪去颜色的黑夜,想起他曾经说过的。我想,或许再过几刻钟就要拂晓了吧。
摘自:1、沈从文《边城》
2、苗族歌曲《我从苗岭来》